《水调歌头》之五
长鑱白木柄,劚破一庭寒。三枝两枝生绿,位置小窗前。要使花颜四面,和着草心千朵,向我十分妍。何必兰与菊,生意总欣然。 晓来风,夜来雨,晚来烟。是他酿就春色,又断送流年。便欲诛茅江上,只恐空林衰草,憔悴不堪怜。歌罢且更酌,与子绕花间。
到底该如何得到春天呢?最后第五首张惠言从“长鑱白木柄,劚破一庭寒”两句启端,一开始就把读者又带入了另一个不同层次的境界。前面几首所写的“春”,乃是从天心自然的“春”之到来,逐步写出自我对“春”之种种感受和回应,而现在这一首开端所写的,则是自我要以自力来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春天。至于其用以创造春天的工具,则只是有着“白木柄”的一把“长鑱”,张惠言在这里又用了一个典故,那就是杜甫的《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》的第二首开端,杜甫曾写有“长鑱长鑱白木柄,我生托子以为命”之句。当时的杜甫饥寒交迫,流落在满山风雪的一个穷山谷之中,只仰仗着手中的一把长鑱去挖掘山中的黄独以维持全家的生命。不过,张惠言此处用杜甫诗的这个出典,与他在前几首词中所用的一些出典,如《史记》、《列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楚辞》,甚至李太白、李商隐、苏轼的诗词同等的用法,却微有不同,张氏在写那些出典时,其词中的取意与那些出典的原意,一般都有着相当的关系。但他在此处所用的杜诗的出典,都与原诗所写的饥寒交迫掘黄独以维持生计的原意,并无必然关系。也许张氏本来的意思,只是要叙写一个可以掘破土地迎来春天的工具,但中国旧诗的传统一向注重文字的典雅,遣词用字都以曾见于前人诗文
之著述者为佳,故有说:古人用字,“无一字无来历”。那么要想为挖掘土地的工具找一个典雅的出处,于是自然就想到了杜诗中写“长鑱”的诗句了。只是尽管张惠言在此处之用杜诗并没有什么深层的取意,但此一文本的出处,却也依然能给我们一些联想。首先是杜甫在使用此“长鑱”时的“托子为命”的全心的投注,其次则是杜甫在使用此“长鑱”时,所显示的更无长物的简素和质朴,而“白木柄”三字所表现的,就正是一种素朴的感觉。于是这些联想,遂给张氏的这两句词增加了很多言外的感发,也就是说,只要有全心的投注与努力,虽只是最简单素朴的工具,也可以把“一庭”的严“寒”所破,而迎来一片美好的春天。
于是张惠言在下面,遂以极其柔婉纤细的用笔,开始了对春之生意的到来,与自己对春意之珍惜的描述,说“三枝两枝生绿,位置小窗前”。“三枝两枝”当然不是满园春色,但这种纤少的叙写,却正显示了一种春意之萌发的开始,而且这绿是自己用心种植出来的,是自己辛勤劳动的果实,当然更有一番滋味呢。“生绿”两个字的“生”之活力与“绿”之鲜美,则正代表了萌发之春意的具体的呈现,而继之以“位置小窗前”,则写出了何等亲切珍重的一份爱赏之心。窗户虽小,但却应是人所朝暮相对的极亲近的所在,选择此安置绿,可见张氏对一片生机春意的珍重和虔诚。把儒家的义理写得如此生动和美丽,真是千古之绝唱。谭献评张词说:“胸襟学问,”杜甫也曾经写过种花,他说:“种竹交加翠,栽桃烂漫红”。“交加”、“烂漫”,其中表露出了多少充满丰富生命力的感情,杜甫更好的是用了“种”、“栽”二字,不是说“看竹”、“赏桃”,别人种下的竹子,栽下的桃树,我去看看这当然也不错,但杜甫不是这样的,杜甫是要自己去“种”,自己去“栽”,不仅如此,他种下的竹子只青翠还不够,还要交加的翠,同样的,杜甫则要是开花烂漫的红。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情,真正的把你的精神、生命、感情投注进去,这对你来说不是浪费,
而是对自己能力和品格的提高。
张惠言再度表达了自己的祝愿,说“要使花颜四面,和着草心千朵,向我十分妍”。在这里张氏又用了两个偶句和一个单句。前两句的“花颜”与“草心”相对,“四面”和“千朵”相对。“颜”与“心”都是用拟人的手法,把花和草都视作了有情的人,“四面”言其美丽之容颜无所不在,“千朵”谓其芳心之千种含蕴无穷,中间以“和著”二字相连接,遂将“四面”之“颜”与“千朵”之“心”融汇成一片既美丽又多情的无边春色。而结之以一个五字的单句,曰“向我十分妍”,遥遥与前面的“要使”两字相呼应,以“要使”的强烈的愿望,呼唤着“向我”的回应。我的花虽然可能不名贵,但是这是我亲手种植出来的,是我亲自培养出来的一片生机和春色,我所得到的回应当然也必然是最好的。于是张氏最后乃以“何必兰与菊,生意总欣然”二句,为上半阙做出了一个欣然自足的结束。
张惠言写了人生的种种经历,他说你能够把花种植出来,那时很让人高兴的呀。但是花草种植出来后,你如何去维护它呢?在上半阙欣然自足的结束后,张惠言却又笔锋一转,于下半阙的开端写下了“晓来风,夜来雨,晚来烟”三短句,表现了春色与生机中的一连串可能发生的变故。本来,“风”、“雨”和“烟”都只是宇宙间的一些自然现象,它们对于春天的花草,可以说是既无恩也无怨,但却因了种种时地情况的不同,于是人们遂看到这些花草既在这些自然现象中生长萌发,也在这些自然现象中凋残零落。花草必然都需要经历风雨,就算你用心把花草栽植出来了,有了一个美好的生命,但是也一定要让它去经历磨炼,经过环境的打磨和考验。这里还喻示人和花草一样,在出生后,也必然会要经历种种的考验,事业上的、感情上的等等历练才能成熟。你不要埋怨环境的恶劣和艰苦,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”所以说你不用害怕,你有了生命就要经历那些苦难的。所以我说,现在大学的许多学生和老师想不开,都去自杀,非常可惜。你在大学里面所学何事呀,你难道这么一点风雨都不能经受吗?
那么,当外在的环境出现了种种变化时,自己又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些变化呢?接下来张惠言遂又以一个进德学道之人德体悟,写出了下面的“是他酿就春色,又断送流年”的两句词。人生就是如此呀,人生就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。我以前读过一个法国小说家写的书《红百合》,他说如果一个人没有经过苦难,他特别看不起我们妇女,他认为如果一个女性连一场大病都没有生过,那她一定是最浅薄的人,是苦难才使人成长、成熟呀。是风雨给了你生命,也是风雨断送了你的流年,生命就是这样萌生和消逝的。
当然,以上所说都是人世间的风雨忧患之无可逃避。然而人们却也许终不免会有逃避的一些念头,于是张惠言遂又笔锋一转,为想要逃避的人写了后面的三句词,说“便欲诛茅江上,只恐空林衰草,憔悴不堪怜”。“诛茅”二字,最早见于《楚辞》,相传为屈原所作的《卜居》一篇,曾写有“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?将游大人以成名乎?”之句,表现了对洁身引退与屈身求仕的出处之抉择的困惑。其后南北朝时代的庾信,在其《哀江南赋》一文中,也曾写有“诛茅宋玉之宅,穿径临江之府”之句,则是叙述其先祖诛锄茅草而卜居于江陵宋玉之旧宅。再后唐代的杜甫在其《楠树为风雨所拔叹》一诗中,则又曾写过“诛茅卜居总为此”之句,则是直接把“诛茅”与“卜居”做了相连的叙写。至于此处张惠言之使用此一典故,则是既然含有庾信文与杜甫诗的“诛茅”“卜居”之意,同时也暗喻有屈原的仕隐出处的选择之意。至于“江上”二字,表面上自然是指其卜居之地之靠近江边,但若就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使用的语码而言,则“江上”二字也可以使人联想到“江湖”,而“江湖”则是常被用来与“魏阙”及“庙堂”相对举的表示仕隐之相对的意思。所以张氏在此所写的“便欲诛茅江上”一句,于是乃在表面的卜居江边之地的一层意思以外,同时还暗
中寓有了欲绝意仕进而求归隐的另一层深意的可能性。前面的“便欲”两个字,是说就是想要这样做,而后面的“只恐空林衰草,憔悴不堪怜”二句,则是考虑到了这样做了以后的结果又将如何?这两句也可以有两层含意,表面上是说“江上”的地点之荒凉,无可怜赏。而暗中则也喻示了儒家之一贯的入世与用世的理想和志意。在《论语》中的《微子》篇,就曾记述了一则故事,说有隐者长沮及桀溺耦而耕,孔子使子路向他们问路,桀溺劝子路从之避世,说:“滔滔者,天下皆是也,而谁以易之。且而,与其从避人之士也,岂若从避世之士哉”。子路把他的话告诉孔子后,孔子怃然说: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天下有道,丘不与易也。”从这一则故事,我们已可以见到孔子之汲汲于救世的仁者的襟怀。而对人世之关怀,其实也正是人心中的一份生机,所谓“哀莫大于心死”,纵然行道的理想不能实现,但关怀的仁心则不可丧失。所以晨门之称孔子,乃曰:“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?”如果放弃了这种关怀人世的入世用世之心,则失去了内心中的一份生机,其心灵之枯萎也就将成了正如张惠言在这二句词中所写的“又恐空林衰草,憔悴不堪怜”了。
百转千回之后,张氏乃又回到了对眼前之春色与生机的珍惜,说:“歌罢且更酌,与子绕花间”,“歌罢”二字,一方面当然是为这一系列咏春日的五首《水调歌头》所做的一个结束之语,另一方面则此处之“歌”字,又可与下面表示饮酒的“酌”字相呼应,高歌饮酒,正是人们对美丽的春光来表示赏爱和酬答的一种普遍的方式。北宋的欧阳修就曾写过一组六首以“把酒花前”开始的《定风波》词,其中就曾有“对花何惜醉颜酡”及“十分深送一声歌”,以及“对酒追欢莫负春”等词句。此处张惠言在“歌罢”与“更酌”之间,还加了一个“且”字,这个字也可以有双重的作用,一则是表示“而且”“更且”之口吻,可以有既歌且饮的对春之单纯的赏爱与珍惜之意,再则是表示“姑且”“聊且”之口吻,则可以有更深一层的曲折,是说前面的几首歌中虽曾经提到人生的种种追求和失落,凡我们所无力掌握和改变者,则慷慨亦无益,不如姑且更饮一杯酒,来掌握我们所当掌握的当下的眼前春色,故最后乃以一语结之曰“与子绕花间”。“花间”二字回应了第一首开端的“万重花”,表示了绕行周遍的对此天心与春意的融入的投注,而冠之以“与子”二字,一方面就章法而言,此二字自然是对题序中之“赋示杨生子掞”的呼应,再则在这五首词中,
张氏曾多次使用第一人称的“我”字与“吾”字,也曾多次使用第二人称的“汝”字与“子”字,这种自我直接站出来表示对于对方之呼唤的叙写口吻,不但表现了张氏与杨生老师与弟子之间一份亲切的感情,而且也增添了这五首词所传达的一种直接感发的力量。可是此句中“绕”字的环绕回旋之意,则又为此直接感发之力,增加了一种回荡盘旋之余韵。所以此“与子绕花间”一句,乃为这五首《水调歌头?春日赋示杨生子掞》的组词,不仅完成了一个呼应周至的结尾,而且还带有一种回荡的感发之力,为读者留下了悠长不尽的反思和余味。
今天在这里有这么好的讲堂,有这么美好的灯光,我面对这么多好的朋友和同学,有这么美好的时间,“劝子且秉烛,为驻好春过”,让我们一起来把我们面前流过的时光,这一刻的美妙真的能够掌握,共同留住在心田。对不起,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,谢谢大家。
(此文为剑胆琴心等根据叶嘉莹先生演讲录音整理而成,在此诚挚感谢叶嘉莹先生和冯其庸先生,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)
附:叶嘉莹先生小传
叶嘉莹,号迦陵,1924年出生于北京一旧式家庭,17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,并以优秀的成绩毕业,是诗词名家顾随先生的入室弟子;20世纪50年代任台湾大学教授,并在淡江与辅仁两大学任兼职教授;60年代,叶嘉莹先生应邀赴美国,担任美国哈佛大学、密歇根州立大学客座教授;1969年定居加拿大温哥华,任加拿大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; 1989年退休后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;自1979年返回大陆讲学以来,先后任南开大学、四川大学、北京师范大学等校客座教授;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(后改称“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”),任所长,设立了“驼庵”奖学金;同时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。2005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后,应邀担任国学院“特聘教授”。著有《迦陵文集》十卷、《叶嘉莹作品集》二十四卷。
叶嘉莹先生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已经五十六年,她的足迹跨越世界亚欧美三大洲,遍布祖国大江南北。她不仅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本科生、硕士生、博士生,还热衷于幼儿以及中小学生的古典诗词教育。1998年,叶嘉莹先生上书当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***,呼吁国家领导人,倡导幼少年学习诵读古典诗词,以提高国民素质。江主席很快做出批示,教育部已经组织专家编辑出版了《古典诗词诵读精华》,供中学教学之用。叶嘉莹先生与田师善先生合作,为四~十四岁儿童出版了《与古诗交朋友》一书,并亲自录制了诵读音带。她的愿望,不仅是为了保存中国古典诗歌的宝贵传统,而且更是想藉着教小朋友诵读和吟咏古诗的训练,来培养我们下一代孩子们的心灵品质和